北海之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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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55-1


仅仅几天后,就连这样的景色也将成为追忆。



1986年夏。




我们接到团里的通知:师正面的敌军已经撤退了。甚至有传言说,位于西德的大部分北约军队已经开始总撤退。

我们起初并不相信。但随着装甲输送车在铺装道路上继续轰鸣着呈行军队列全速前进,毫无停滞地穿越下萨克森Niedersachsen的林地与旷野,我们才渐渐从方才经历了激烈战斗缓过神来,接受这让人喜出望外的事实。

一如既往地,挂满弹药的武装直升机唯一的意外事件发生在早些时候:前锋部队与几辆落在大部队后的西德坦克歼击车在某个十字路口迎面遭遇——短暂的交火后,四辆T-55AM的残骸留在路基边兀自燃烧殆尽。相应的,那批同样陈旧的载具亦无一幸免,连同成员被猛烈的还击炸成碎片。

硝味与氨味在不见战斗的一整天内几乎消散殆尽,车内空间倒也算得上舒适。我们也愿意坐在车顶上,毕竟除了沿路风景,没有战争气味的、晚夏令人舒适的海风之外,空军的作战也是一场重要的表演。只是我们再也无法见证战争初期的密集的炫目空战。北约攻击机不时两、三架一组在零星上出现,高速低空掠过,向建筑物和林地草草投下炸弹,接着在自行高炮的长点射中抛洒着干扰物离去;时而又偶有在空警戒的歼击机轰鸣着俯冲而下,用导弹和机炮上演猫捉老鼠的戏码。

西德大多平民无论是在生活舒适度,还是在逃离的速度上都大大超出我们的预料,以至于我们能在沿路的无人村镇随意挑选战利品。每辆装甲输送车内本就不多的亢余空间塞满了一路上得到的首饰、钟表、葡萄酒甚至彩色电视——当然,一切书籍报刊则被严厉禁止。

到达新的阵地时已近傍晚。我和班里的战友开了几罐牛肉罐头——这是刚下发的犒劳。我们一块一块分着,就着面包与搜刮来的调味品大快朵颐,庆祝终于把那群蠢货击退了。

阵地位于北海之滨,我可以清晰地听见大海的涛声。地面上的毒雾还没散,所以我无缘见到夜中海洋。


来自波兰7摩步师的工兵们已经掘好沿岸阵地。连部却坚持认为诸多细节仍不甚完美——于是,我们几乎与工兵铲共同度过了第一班岗的前半段时间。

开战的三日间,全团各营的损失率都高的吓人。班长、我和Faustin算是完完整整地幸存下来。五六位补充来的新人本就干活不太利索,更何况灯光也难以刺破的夜间大雾遮蔽着我们的视野,掩体的修缮工作超出预计时间不少。

雾从昨晚起开始。白天雾气消散,夜间却几乎弥漫整个北德。雾是红色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掺杂着什么毒气的缘故。红雾并没能产生什么肉眼可见的危害,不过出于谨慎,我们在掩体里也不敢撤下保护,只敢趁着片刻间隙,在装甲车的三防装置开启后,躲在内部,拿下厚重的防毒面具以期能够顺畅地呼吸并不新鲜纯净的空气。

我边将加固战壕的原木从补给卡车上卸下,边在意着那些为浓雾所阻的、遥远的声音。白天还全速撤退的北约军队或许正谋划着重返——因为刚入夜,炮战就接连不断。我们师的纵深阵地更是成为重点光顾对象。有时又能听见后方传来连续不断的、雷鸣般的炮声,那是苏联人的重炮集群正在开火进行反炮兵作战。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声音?……好像是有。」确实如此。在火炮的轰鸣之外,在风与海浪如无线电噪声般持续不断的声响中,有存在异样的声音。就像金属在重压下扭曲的。太低沉、太低沉了——以至于不专心致志地倾听便无法感知。一想起曾祖父曾讲述日德兰海战时的满眼恐惧,我很难不对海面上发生的事有所联想。


「你们听说了吗?」刚换完班,来到用作驻地的房屋内,我已浑身疲惫。两三个波兰佬在我们附近坐下,其中一人用带着浓厚斯拉夫口音的德语说:「我们师里有个好像有个军官背着妻子搞外遇!」几个同伴立刻凑上前去。波兰佬就喜欢八卦,不像我们德国人这般正经。

这样想着,北海方向再次传来异响。我顿感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保不准又是北约那帮下流东西在搞什么小动作。

好不容易有了这难得的放松时刻,我也终于可以闲下来和战友谈天说地。Faustin掏出了一张相片,上面是一位端庄的女性,身着裙纱笑脸盈盈地看向相片外的世界。「我的未婚妻。和我一样是德累斯顿人。」Faustin解释道,“打完仗就有时间办婚礼了。” 他笑着。

Faustin。拉丁语。快乐、幸运。不知为何,每当听到他的名字,我心中总会升腾起不祥的预感。

「……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Schleswig-Holstein的战斗已经基本结束……西德国防军不经一战便放弃了汉堡Hamburg,重镇吕贝克Lübeck也陷入包围……」所有人都探头看向发出声音的房间。是Ludwig捏着损坏的收音机,似乎已用胶布缠好,正断断续续地发出声音——在前天密集的战斗中,它在动荡的车内被摔成碎片。这立刻引来了波兰人的惊叹,平时说话极不中听的班长也对他的能干表示赞许。
「……这样看来,今年或许能回家?」 「顶多是就地修整半个月吧。上面的意思,我怎么知道。」

如果现在马上走了就好了。

异响愈发明显。我看向窗外,除了院落中拉起的几道拒马之外,四周为红黑色所笼罩,不见一物。 夜晚是北约的时间。只要配备热成像,白日再羸弱的单位也能带来不小威胁;而没有炮兵打出的照明弹,在这种天气下,就算是靠着观察哨的那台红外夜视仪,连两百米外的物体也难以看清楚。

雾气好像越来越浓重了。

推门而入的装甲车驾驶员带来消息:排里有人在巡逻中发现受伤的武装人员。

担架上的士兵已经。包括脸部在内,他暴露在外的肌肤几乎全部糜烂,让人想起褐色的地衣。他的制服通体灰黑色,胸前披挂着质感相当的防弹衣。除了胸口三根箭头与圆组成的标志外,他的身上没有任何标识。

「美国人?英国人?还是德国人?」「哪个部分的?」「北约都逃走了,你怎么留在这里?」

「离开……」

「什么?」「……」

本就浑身脾气的Backhaus扯起俘虏的衣领,想要听清楚他的话语——谁也没想到,当他抬起手的片刻,俘虏的头向后一仰,脖颈竟在肌肉的撕裂声中断开,头颅也随之滚落。断面流淌着同皮肤伤痕一样红黑色的粘稠液体。

军官们很快闻讯而至。不少人都随着那具尸体被带走。我们都或多或少被吓住——Backhaus更是几近站不起身,我们只能半强硬地把他架上团部的车辆。

「坚信只是无关紧要的插曲吧。」我这样告诉自己。

第二班岗时已经接近凌晨,天空却不见丝毫亮色。阵地里弥漫着令人不安的沉默。

进入阵地前,营部为每人发放了一张蓝色纸条,命令我们务必随身携带。纸条布满异状的符号,光怪陆离,不知所意。我将它别在头盔的绑带之中。


Ludwig划着火柴,借着微光检查无坐力炮的闭锁装置。一只红色的蜻蜓穿过红雾,在诧异的我们面前停了一会,又在Ludwig伸手抓住它的前一刻一跃而起,很快飞回前方的气态沼泽里。

又一次听见了声音。

「真该死。阵地里看不清,我们出去看看?」 Fabian发话。我也表示赞同,翻出战壕,向涨潮的海边走去。Ludwig却摇摇头,表示要继续待在无坐力炮射击阵位上。

前方依旧什么也看不到。浓厚的雾气与防毒面具污浊的镜片让我们几近成为瞎子。

「……你听。」

我侧耳倾听。

那似乎不是炮火或引擎声,好像是某种大型生物的嘶鸣声,外加许多间歇发出的沉重脚步。

近了。

很近了。

回响着的、北海的涛声。

如长笛般的尖响后,镁铝照明弹如如闪电般划破藏青色的天空。令我永生难忘的画面出现在我的眼前。

庞大的、不可名状的阴影正跨过满潮的海面,缓慢而坚定的步伐激起的银白色浪花猛烈地拍击海岸:在吊伞照明弹的强光下,我能看见——它有着长到令人发指的手臂,腿和脖颈。逐渐地,不可计数的类似生物从雾中浮现。恕我无能,因为我实在没有办法在那些巨大身躯的迫近与它们军刀般的手指的威压中,以清醒的神志去观察那些东西任何的细节。

我和Faustin仓皇而逃,他被什么绊住,摔倒在地。泥地已经被红雾腐蚀得软烂,他的半个身子陷入其中。潜藏在泥地中的什么东西拖住了他的身体——因为当我试图把他拖走并最终放弃之前,他已经在惨绝人寰的悲鸣之后迅速沉了下去。


蜂鸣器发出的敌袭警报如号哭般响彻阵地。部署于各处的轻重机枪全力倾泻火力,曳光弹药在半空划开无数道绿色的亮痕;反坦克导弹拖曳着尾迹飞向前方;自动榴弹发射器的炮焰闪烁将雾气染成炫目的白色。可一切徒劳无功。很快,开始有人不顾军官的呵止,抛下武器全力奔逃。接着是一个班。一个排。一个连……抱起无坐力炮退却的Ludwig落在后面,消失在怪物的阴影之下,他的最终命运我不得而知。在已成溃坝的阵地上空,一辆重达十多吨的BTR-70装甲车凭空浮起,在炫目的紫色闪光中炸成无数碎片。

眼眶逐渐被泪水填满,万物正逐渐褪色,无数形似脸孔的花纹出现在视野边界、渐渐向中央蔓延。它们扭曲、挣扎,相互碰撞融合,又分开并生长出新的的花纹。

这才发现,那张画满图案的纸条已经不知何时掉落了。

一阵恶心。我边跑边咳嗽、呕吐。我感到精疲力竭、晕头转向,接着一个踉跄,跪倒在地面。巨大的耳鸣声在耳边响起,爆炸,枪声与引擎声越来越辽远与稀疏。

我终于在恐惧之中彻底失去了意识。